古树哲学
村庄与古树
时间:2017-2-6

    在秦巴山东麓的山涧里,在我奶奶两间土墙草屋的东侧路边,有一棵巨大的白蜡树。白蜡树的树径很粗,两三个大男人都环抱不住。白蜡树的树干龟裂着、扭曲着、挺拔着,树身上长了许多馒头大小的树包,像爬着许多静默的龟。奶奶说,那树活了四五百年了,有神灵的。

    每到夏天,白蜡树的阴影比几间房子都大,大人、孩子都喜欢在树下乘凉。我和妹妹,还有舅奶奶的孙子“福哥儿”,总爱在树下玩“抬轿子”“吹叫叫”的游戏。我们把白蜡树的叶子摘下来,卷成一个细筒,放在嘴里一吹,便发出很好听的声音,这是我们童年最好听的音乐;我们还做着各种各样的泥人,用柿树叶为泥人做衣服,然后,把穿着柿叶衣服的小泥人放进白蜡树靠近地面的一个很深的洞里,小泥人有家了,扮小泥人爸爸妈妈的福哥和我,这时,便会豁着牙笑个不停。

    我们非常想知道树洞里的秘密,但不知那个树洞有多深。我们天天往树洞里放泥娃娃,但不知放了多少。我们只是看见每天有长长一队的红蚂蚁从树洞里爬出来,很大的红蚂蚁,通体鲜红、透亮的红蚂蚁。奶奶严禁我们伤害那些红蚂蚁,她说,白蜡树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是神灵,都在保佑我们。

    有一天,躺在竹床上的我发现蚊帐顶上卧有一条蛇,一圈一圈,卧成一个漂亮的盘。我吓呆了!母亲搂住我压低声音说:别出声,那大蛇住在屋外的白蜡树上,它是来我们家串门,一会儿就会回去的……

    后来,我们到了上学的年龄。一直在城里教书的父亲,接母亲和我们弟妹进城了,此后,我再没有回过乡下。

    再后来,听说那棵白蜡树被砍伐了,它的树干被锯成一节节,拉到土高炉去“炼钢铁”了。当它的树身被投进火焰时,发出一声声爆裂的巨响,使烧它的人毛骨悚然……

    与白蜡树一起被砍伐的还有一棵华栎树。华栎树长在去外婆家的路上,年龄比白蜡树还要长,树径比白蜡树还要粗,树上有六七个笸箩大的鸟窝。因树的博大雄奇,人们就以它命名一条山岭,叫“华栎树岭”。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,“华栎树岭”便成为一个地名,人们在说到一个人家时,总是说:“华栎树岭杨家”或“华栎树岭陈家”。

    人们说,华栎树被砍的时候,几百、几千只鸟在天空盘旋,哀鸣长达几个小时,后来,它们便不知去向……

    这几年,我频频从京城回故乡。每每到乡下看到奶奶当年的土墙草屋,我就倏忽忆念起那棵古老的白蜡树,那婆娑笼盖的树荫、那通体透亮的红蚂蚁、那盘旋的大蛇、那树洞里的泥娃娃、那树底下我和福哥天天吹响的“叫叫”……所有的物什都穿越时空,刹那间来到我眼前。

    人们告诉我,白蜡树所在的村子原本住着好几百人,眼下这里已没有几家人了。奶奶那一代、父母那一代都已离世,甚至我们这一代也有许多人走了,连儿时一起吹“叫叫”的福哥也走了好几年了,只剩下三五个老人在这里度最后的时光。

    如今,白蜡树的村子寂寥了,华栎树岭落寞了。

    我总在想,人与树,在千年的岁月里,筚路蓝缕,相依相伴。古树、老井、石碾,原本都是家园的象征,是岁月的符号,是人类精神的所在。那么,是千年古树的消匿让村落在一天天消失吗?

    数千平方公里的神农架延绵到了我的故乡。

    科学证明,鄂西北的神农架是170万年前地球出现第四纪冰川时期时,未被冰层埋藏的土地,因此成为一座巨大的生物避难所。如今,在世界许多地方早已灭绝的植物独在此幸存下来。它们被誉为“活化石”。据不完全统计,神衣架林区属于古老、珍稀、濒危的树种有100多种,主要有银杏、巴山冷杉、铁坚杉、珙桐、香果树等。国内外专家一致惊呼:一个地区保存着如此众多的珍稀树种,不仅在中国,就是在全世界也实属罕见。

    然而,数次走进神农架,使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在林区驻地松柏镇外5华里处的那棵梭罗树。民间称梭罗树为“月亮上的神树”。那棵树已有500多岁,树身因古老而发生空洞,成为蛇巢。人们每年春天都能看到几十、上百条蛇从树洞中蛰醒爬出。附近的百姓原先不知这棵树的珍稀、生命的不可侵害,曾在蛇群冬眠之日,用火焚烧这棵大树。不想,一连烧了几个冬日,以至于把下半截的树身都烧焦了,可它仍昂首向天,枝繁叶茂。

    20世纪90年代伊始,我曾与故乡几位文学朋友第一次走进神农架,在神农架半壁岩处,我们看到一株遮天蔽日的铁坚杉。这棵树高36米、树径2.7米,已有1184岁,是第四纪冰川时期幸存的树种。

    神农架的杨先生说,铁坚杉根部位置曾有一个几尺见方的水潭,水潭清澈见底,潭内常年栖息着两只青蛙,皮肤鲜红无比。山里百姓视其为“神蛙”,常赶几十里、上百里山路来树下烧香、磕头、放鞭、祈祷;山民们还在古杉一米高处的树身上掏了一个长方形的树洞,权当佛龛,里面摆放着一尊神像。为了阻止山民们的迷信活动,几年前,林区工人把树根部的水潭填死,树身上的“佛龛”现已合拢,长上了树皮。

    “填平了水潭,那两只红蛙怎么办?”当我问询时,已感到浑身一阵颤栗。

    “填水潭时,先用石板把水潭盖好,再在上面填土,那两只红蛙兴许还活着。”杨先生笑着。

    “其实,不该把红蛙埋到下面……”我不禁黯然神伤。

    杨先生指给我们看树的高处。他说,在那盘虬崎岖的树枝上,每到夏天,就盘踞着许多条红蛇。头年夏天,他看到一条长约15米、粗约20厘米的巨大红蟒从树上爬下,缓缓爬向草丛。有人本想去打,忽又不忍,便手下留情,让那火红的精灵逍遥而去。

    “其实,神农架里的任何生命都不该去伤害的!这也是它们的家园。”至今,我都不能忘记我当时神秘兮兮、惆怅兮兮的样子。

    也许是对故乡千年古树的深重怀念,也许是对那些走过了大唐,走过了宋、元、明、清千年朝代的生命,心怀太多的敬重和神秘感,当我的朋友川儿呼唤我去中原淅川看一片稀世珍宝——古树园时,我便充满了感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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